暮色四合,国师府褪去了白天的喧哗,开始寂静起来。
这几日,悟海他们几个年幼的童子,由悟海的阿兄玄参带领,扫荡了长安城东市和西市几乎所有商铺,可是好好地长了见识。
那些长者,譬如戒律堂的圆寂师叔,也是感叹不已,也没介意自己年纪大,也跟着他们一起去逛了长安城。
这短短几日,几乎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这些国师府的小道长们喜欢新奇的小玩意儿,加上他们出手大方,坊市的人也都欢喜不已。
乐康闭门不出,他的好友严厉忍不住登门拜访。
乐康在国师府的正厅,设宴款待。
可能是历任国师出酒鬼的习惯,净台山的戒律是不禁酒的。
不过乐康很讨厌饮酒,总觉得喝醉了会误事。
严厉也不强求,自顾自地一盏接一盏往鎏金酒盏里倒,酒过三巡,他的速度才慢了些。
乐康满脸无奈地盯着面前的酒鬼,觉得酒气呛人,微微拧眉,却也不得不作陪。
实在是痛苦至极。
也不知道这苦涩的酒水有什么好喝的?
严厉有了三分醉意,才大着胆子开口:“阿乐,我瞅瞅你这大宅子也不小了吧?太子殿下真是出手大方,以后你就留在长安城吧,这里总比净台山生活好点儿。”
乐康拧了拧眉心,沉声道:“你醉了,我派人送你回府。”
严厉胡乱地挥舞着胳膊,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乐康,抱怨道:“阿乐,你真是个让人羡慕的家伙,你知道以前我有多羡慕你吗?老国师是多么和善的人呀!对你又好,也不会鞭打你,不像我阿父阿母,我一不留神就被挨揍!”
说着说着,严厉愈发伤心,眼圈发涩发红,一个八尺的高大魁梧的郎君,竟然开始啪嗒啪嗒地掉泪珠了。
严厉似乎已经被压抑许久,实在忍不住了,借着醉酒发了疯,他继续呜咽道:“你知道吗?我阿兄就因为去平康坊找了个妓子,春风一度了一晚,就被阿父提着鞭子抽打了一晚上,呜呜我阿兄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阿父还不让奴仆们服侍,我还得去照顾阿兄。我一个纨绔子弟我容易嘛我?每天去平康坊也只能喝小酒听小曲,还要清心养性,生怕我万一被阿父发现给凑一顿,我太惨了!”
乐康黑幽幽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他冷冷道:“你可以不去。”
严厉神情更悲痛了,他擦了擦眼泪:“我这不是没有地方去吗?我一个月就只有50贯月钱,除了去喝小酒听小曲。其他的我去了也让别人笑话,总不能别人赌博的时候,我光盯着看吧?那多没面子!”
得,这还是个有面子的纨绔子弟。
严厉边抹眼泪便去拽住乐康的衣袖,想要去擦擦眼角的泪珠子。
被乐康那双黑幽幽如黑潭水的冰冷眸子一瞪,瞬间清醒了半分。
严厉晃了晃脑袋,看着冷冷地瞪了他的好友,挠了挠后脑勺,眼眸清明一闪而过,然后又开始迷离起来,悲声道:“我的命好苦!”
乐康甩了甩袖子,离席而去,走出去几步,背对着他,冷冷的声音随风飘到严厉的耳畔,“酒醒了,就赶紧回府,我这里不收留酒鬼!”
他说完,头也不抬地扭头就走。
严厉看着乐康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怎么就这么难呢?
乐康走出正堂,抬头看了看天上皎洁的明月,想了想,转而去了院子里散心。
严厉说羡慕他,而他也何尝不羡慕严厉呢?
乐康从小就是弃婴,是师父在山脚下捡到他的。
小的时候,师父很忙,把乐康放到山下的镇里,和那些孩子们一起去书堂识文学字。
那个时候,小小的乐康并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阿父阿母,偏偏只有他,只有师父。
某日,他当堂疑惑地询问夫子,夫人沉闷不语。
而山下的那些孩子,却从那天起,一看见他,就冲着他丢石子,说他是野孩子。
那个时候,小小的乐康性格急暴,直接与那几个人扭打到一起,他靠着一股子拼劲儿,把骂他的那几个孩子都揍得鼻青脸肿。
翌日,乐康去学堂的时候,迎来了好几个健壮的妇人。
曾经,乐康偷偷瞥见过,其中皮肤最黑那个妇人,会摸着自己儿子的头,夸奖他们聪明伶俐,还有偷偷往他儿子怀里塞糖吃。
而这天,所有的妇人,包括那个皮肤最黑的妇人,都冲着他破口大骂,要不是夫子拦着,乐康差点儿被她们抓花了脸。
山下的镇子,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互认识,加上人也不多,可能每户都有亲戚关系。
出了这事,乐康自然是不能在镇上呆下去了。
乐康重新回到了净台山,而师父知道他打人了,直接把他关了禁闭,闭门思过三日。
可乐康那三日里想的念的,都是如果他有阿父阿母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样的想法,直到他十三岁的时候,便才再没有过了。
没想到如今又有了这个念头,不过是个酒鬼抱怨的唠叨。
乐康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玄参带着一大帮人,迎着暮色,刚踏进了国师府的大门,就瞥见当院而立的冷漠背影,嘴角瞬间抽了抽。
玄参支支吾吾地上前:“主人,我们错了!”
后面跟着的几个小童子也跟着低垂下头,作知心悔过的模样。
乐康抬眸,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抿了抿嘴,转身离去。
玄参大胆子抬头,瞥见主人远去的背影,愣了神。
小童子们互相对视,忍不住交头接耳:“咱们这是躲过了劫吗?”
“也许吧?不过我怎么感觉师兄不对劲儿。”
“是呀!以前咱们这样,估计都被关禁闭了,好奇怪。”
……
玄参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别乱说话了,咱们赶紧回去,万一主人再回来……”
话没说完,身后的小童子们个个身子一僵,止不住开始打寒颤。
众人一哄而散,小跑着回了各自的房间。
这终究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夜晚。
乐康转而回到房间后,躺在床榻上,在临睡前,他蓦地想起简兮来。
或许,她应该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吧?
据说圣人和姚皇后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小公主应该是在娇宠中长大的。
至于严厉说的小公主喜欢他的话,乐康眼眸一转,瞥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撒向大地,柔和而冰冷。
乐康抿了抿唇,蓦地冷笑出声。
估计,因为她并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但凡了解他的人,就不能喜欢上他。
就如同他在院外见到的那些师弟们,他们,都惧怕着他这个师兄。
谁都一样。
而太子殿下将他带到长安城,估计就跟送小公主玩具似的,给她逗个乐子罢了!
估计费不了多久,他就能和师弟们一起返回净台山了。
然后,他可能看着师弟们娶妻生子,到年迈的时候,再收个小徒弟,将净台山的玄学之术传承下去。
也就够了!
他的一生将会如湖水般平静度过,没有一丝波澜。
想到这里,乐康阖上了双眸,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他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
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冰冷得几乎冻死人,而乐康却毫无感觉。
他极为冷漠地踱步在白雪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这个空寂的世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寂寞、空洞、苍白、晦涩……
就如同他内心世界般,平静而单调到几乎绝望。
蓦地,不远处突然出现一块冰冻的石块,外皮是灰朴朴的颜色。
乐康觉得心神恍惚,不知不觉再清醒时,他的手掌已经附在石块上方。
灰色石头皲裂开来,刚开始还是细小的裂缝,片刻间便成了拇指大的缝隙,隐约能窥见里面娇弱的身影。
好像是个女子。
他怅然若失地收敛手掌,甩袖离去的瞬间,石头完全崩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