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舟扫了他一眼,半晌,皱眉道:“你们就不能照此标准,问一些史官笔能力范畴之内的问题吗?”
“我正有最后一问。”谢前欢使劲咬着唇,露出的细密贝齿在日色下染了一层如玉的光,显然极是举棋不定。过了好久,才慢慢抬腕,写下一行字,“谢前欢的先父是谁?”
燕辞舟一怔,瞧她面无表情,眼底却隐现苍凉,不觉长长叹息:“郡主愿意分享这件事,足见信任。今日无论看到什么,我定守口如瓶,一字不吐。”
“我也是。”金徴羽郑重道。
“谢谢”,谢前欢彷徨道,容色寂然如雪,“我出生不久,母亲就故去了,帝君舅母从不与我讲父亲相关的只言片语,我也未曾见过他,料想多半也不在了。”
燕辞舟微微出神。
他想起了偶尔听得当年「茗柯君」的诸般故事,虽然风光百态,登临绝顶,却亲故皆亡,挚友倒戈,桑梓不存,一时唯觉世人各有各苦,终究都成无奈。
就如迟暮美人恸抚珠翠,亦或白头将军醉眼舞剑,同一种愤怨伤怀,各自是抑塞难平。
众目齐注之下,那笔终于缓缓动了,如飞龙蛇,刷刷拖拽下几个大字:“卢尽思。”
谢前欢脸上登时失了血色,还没等她惊呼出声,那笔又霍然续写道:“鹿闲英、俞寒斐、冉犀、卫枝卿、俞师容、桑少辞、施骋。”
“……”
一室静寂如水。
金徴羽率先打破沉默道:“身为医修,我第一次知道人能有八位父亲,就算是八族混血也不至如此。郡主,我能给你悬丝诊脉一番吗?”
谢前欢一拍案,怒而竖眉,寒声道:“住嘴!这/他/妈/都是什么东西!”
幸而史官笔这次又随后加了一行小字,其曰:“史料轶闻版本多达卅一之数,难辨真伪,经多番人物志筛选后,此八人皆有可能,遂皆列于此,不予排除。”
“……”燕辞舟表情空白了一瞬,断然指着「俞寒斐」和「俞师容」二位,决绝道,“不可能是他们,你信我,这两位真的不可能。”
那个俞寒斐,是茗柯君的本名。而俞师容,是茗柯君的兄长。
大凡顶尖高手,修行中都含了一份天地人之间的感应,对这种血脉亲人之事,也存在着某种莫可名状的直觉。谢前欢显然不在有感应的行列。
谢前欢耐人寻味地给了他一瞥,也不问他为何如此笃定,干脆利落地划去了二人。
又抱着头,烦躁道:“这是干脆把战前本族的众多菁英才俊,都一一提了名吧。居然还有鹿闲英,这真是荒诞已极——谁还不知道帝师号称「唯有以身许国,无亲无爱无友」!”
燕辞舟慰藉道:“虽是阴阳相隔,难以相见,令尊重泉有知,必然也是希望你安好的。是以,郡主毋需过度纠结于此,反致泉下人难安。”
谢前欢拿唇贴了贴腕边的蝴蝶纹身,须臾便是冷笑一声:“不错,这群人每一个都死得不能再死,再追问又有何用。罢了,罢了。”
猛一掷笔,像一阵风卷出了门。
燕辞舟随后缓行,沿途方走了半柱香,后面一人惊雷似的奔过来,身量颀长,高若筑瓴,庄重行了一礼:“燕少侠请留步。鄙人赵双鲤。”
这位赵神探在他们之前捋清了「感染梦」一事的全貌,却因为闯入深宫被误抓了起来,未能功成。
燕辞舟对他印象不错,驻足回了一礼,道:“赵探长可有事么?”
赵双鲤一双眼犀利如鹰隼,明亮且不怒自威:“燕少侠高义薄云,冠城百姓这次多仰仗你及时解谜相护,鲤先谢过。你是否愿意来我们「烛照司」,鲤给你第一等鹊印和出入自由。”
燕辞舟没料到他想拉拢自己,愕然片刻,颔首笑道:“对不住了,披金曳紫虽好,却有印绶劳苦,非我所愿也。”
“请再考虑一下”,赵双鲤却没放弃,“我们「烛照司」非是个升官发财的汲汲营营之所,同侪多为茂善广延、遗直洞察之人,日常业务以办案解谜为主。譬如本次感染梦一案,原属我司职责所在。”
听着有趣,可惜燕辞舟并不想同羽渊朝中有任何牵连,遂拱手谢辞:“谢君美意,在下才疏学浅,此次不过机缘巧合加一点气运,就省得贻笑大方了。”
“一万一毫人门下皆性情高旷,贞不绝俗,鲤早有此料。”赵双鲤并不以为忤,略一点头,已将他默认成了绣谷先生门下,“劳请代鲤向绣谷先生问好。”
燕辞舟深觉此时否认徒添麻烦,挥挥手,与他分道扬镳。
谢前欢将他一路送出九重天,半途,许家遣人千恩万谢地送上了「千点云峰」和施展的法诀。
临了,燕辞舟忽而想起一事:“郡主,你先前说的那皇城杀阵,其实是有人好心救我出来的。我要如何能找到他致谢?”
“竟真的有傻子做这种事吗?”谢前欢大为愕然,又沉思道,“我想想,能这样救你的,一定很关心你。不如你对着自己割一刀,也许他就会现身了。”
“……”燕辞舟薄愠道,“郡主,莫说梦话。”
谢前欢再度提议:“或者你顺着杀阵灵力流动的方向走,总归他不会离开太远。”
燕辞舟觉得有理,顺着一问:“我该如何感知到杀阵灵力流动的方向?”
“我怎知晓?”谢前欢反问得理所当然,怪道,“我要是能参透,当场也就破阵了,你这不是成心刁难我吗!”
燕辞舟无力地一拂袖,叹气道:“郡主,你还是请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本郡主的信物,收好了。”谢前欢将一块红檀令牌掷给他,毫无拖泥带水,策马绝尘去,鞭梢上抖落一线天光如瀑,“下次来帝京请你喝花酒逛花楼,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燕辞舟冲她的背影摇摇衣袖。
他转身便去了帝京一间风光旖旎的繁盛酒家。酒楼临湖,窗前是绯花照影,窗外是一池风月。
金徴羽满眼放光地看着满满一大桌菜,有甜有咸,众味皆宜,不禁欣慰道:“小弟终于知道要设宴孝敬我了——哎呀呀,如此深情厚谊,让我何以克当?”
一边运筷如飞,先声夺人地戳下一大半鳜鱼。
“看见外面盛放的桃花了吗?花都没你想得美。”燕辞舟拂开他,两指拎出一小瓦罐的杏酪饺饵,观其分量,约等于喂兔子,“你的在这里。”
金徴羽老大不服气:“我知道你在口是心非!这么一大桌美餐,总不能就你一人吃。”
“所以我在等要等的人啊。”燕辞舟支颐而笑,唇边的弧度明爽而清绝,仿佛新雨洗疏晴,乍现的半面苍翠青山。
金徴羽瞪成了死鱼眼睛:“等人?借口,肯定是借口,太假了!”
“绝非如此。”燕辞舟笑得眉更弯了,眸中流光隽永,倏然向窗外遥遥一举杯,“这位公子,我都等了你好一会儿了,不过来坐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