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把鞋袜脱了烤烤,等干了我们在行路。”说罢他便转过身背对着洛九卿。
虽然她从前在山里玩水时也经常弄湿鞋袜惯了,但眼下袜子全黏在脚上了,一走就会溢出水来,确实有些不舒服,便连忙脱了鞋袜放在火面上烤了起来。
“那你做什么要背对着我?”洛九卿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们南越有个习俗,女子的脚是不能随意外露的,若是被哪个男子看到了,那个男子就要娶她。”
洛九卿看着温子琰修长的背影,又想起刚才他钻木取火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噗……想不到南越还有这么有意思的习俗呢!你放心,就算你看了我的脚,我也不会逼你娶我的……”
温子琰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是滋味,怎么感觉对方是在嫌弃自己?怎么说放眼整个江湖,想要嫁给他的女子可以说是从京都排到佯州!不过这个姑娘不是南越人,许是也不会太在意这个习俗。
他便不出声往林子深处走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满载而归,。九卿也已经穿戴整齐,火也灭了。
温子琰随即抛了几个颜色鲜艳的野果给洛九卿,对方顺顺利利被接住后直接脆生生咬了一口。
这般潇洒随意的姿态不禁让温子琰勾了勾唇角,果汁味道酸甜,似乎顺着舌尖弥散到了心尖。
烈日炎炎,二人走到郸州城门时已是大汗淋漓。
郸州城门半开半合着,从高大肃静的城门望去,看起来里面当时一片祥和,却不见半个人来往,这条大路上也只有他们两个行人而已,就连守城门的士兵也没有。
洛九卿带着疑惑走进了那半开半闭的城门,整个身子还没全进去,便被眼下的场景震撼住了。
路边趋伏着垂暮喘气的老人,亦有露着排骨架饥肠辘辘的小孩依偎在目光无神的母亲怀里,颓败不堪的商牌摇摇欲坠,艳阳高照,满目狼藉。
郸州这般惨绝人寰之景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佯州城形成了鲜明对比,郸州的百姓水深火热食不果腹,佯州的百姓却提笼逗鸟享受着富贵人间。
洛九卿曾在书中看到过,因为郸州毗邻佯州,商业与佯州往来密切,所以也比较富硕。加上郸州土壤肥沃,甚少洪涝,农业发达,有“南越第一粮库”之称。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原本富硕安康的郸州变成这般残破不堪的样子?
温子琰看着洛九卿的眼眶有些发红,兀自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应该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场景吧。
他正想掏出手帕递给洛九卿,奈何自己本就不是多么细致的人,怎么掏都掏不出来一块手帕来。
正当温子琰想着要不要斩袍以慰佳人时,洛九卿就遇到了麻烦——她被一个蓬头垢面的难民拉住了裙角。
这些难民饥饿久了遇见外来人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眼下觉得危险,温子琰连忙上前想要制止,可洛九卿却蹲下来细心询问。
难民的头发凌乱看不清正脸,一双眼睛布满红丝,他双腿似瘫痪地伏在地上,双手黢黑带着血痂,像是用手爬过来的。
洛九卿俯身与他对视的时候,觉得他那双眼睛很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只听他声音沙哑,字字像是从喉咙里卡出来,极为难听,让人隐隐约约只能听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什么?你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我们会帮你的。”洛九卿闻言,觉着这个人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握着他的手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可惜对方眼睛里布满红丝,极为恐怖,像是要沁出血来。他疯狂摇头,用尽力气狼狈地推开洛九卿,让她离开这里。
温子琰连忙扶住她,对她说道:“你不要太靠近他们,他们情绪不稳定,你躲我身后去。”
正当此时,城外的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二人都回首往城门处看,只见那人牵着一匹黑色宝马,一身墨色长袍,阳光下金色的竹暗纹波光粼粼,那双眼睛似深渊般冷冽,这让人看着他那双眼睛感觉酷暑即散,初寒降临。
与记忆里那惊鸿一瞥的幻影重叠,洛九卿徒然想起来——大街骑马、小楼听书,还有方府远处对视……都是这个人!
发愣之时,人已经走到眼前。
洛九卿此时看清了那张令她好奇又不敢靠近的脸是什么样子——他眉眼冷峻,五官似雕刻般精致,唇瓣薄似樱花,让人想到九寒天里的深潭。
单单是看着他,便觉得周遭的燥热都散去了。
“在下顾湛,幸会。”
声音低沉又有磁性,还带着与样貌极为符合的清冷。
“在下温子琰。”温子琰抱拳作揖,见洛九卿疑似花痴,便替她介绍道:“这位是洛九卿。”
只见顾湛不声不响盯着洛九卿,好似与她久别重逢般一刻也挪不开眼,半晌才道:“久违了。”
声音好似石子落入石井中一般清脆冷冽,“扑通”一声溅起潭水。
洛九卿方才回过神来。
温子琰颇为疑惑,难不成这两人认识?他堂堂江湖大盗威名远扬,竟然没有一个姑娘的名声大吗?
思绪被拉了回来,温子琰上前一步,蹲下来询问那名难民,洛九卿也回过神凑了过来,却被温子琰用剑鞘挡在身后。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放心,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并且会给郸州百姓一个交代。”
温子琰循循善诱,那难民似被打动,喉咙微动,却欲言又止。
此时顾湛拿了一个水壶递给他,并拿了一个令牌在他眼前一放,那人似乎稍微松了警惕,不问水壶里有没有毒就大口喝了起来。许是很多天没有进过水,他猛喝几口被水呛住。
温子琰却起了戒心,对顾湛的眼神颇为不善。
顾湛对此毫不在意,蹲下来问道:“你是郸州仓监陆晨之子陆阮英?”
闻言,那人停下来点点头,他喉咙滚动,眼眶发红,像是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却似乎因为身体太过缺水,眼睛里久久没有泪水涌动,而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郸州节度使与佯州节度使一直私交往来甚密,他们串通一气低价收购骗取百姓的粮食入库,然后将粮食经由方员外高价卖出,博取利润。
郸州仓监陆晨发现他们狼狈为奸之后欲上报朝廷,却被他们阴险杀害。陆阮英在父亲庇佑下得以幸免,只身前往京都欲上报朝廷,可惜他尚未登科入仕,人微言轻,又没有钱财打点,此事根本传不到圣殿里。悲愤交加之下他返回了郸州,发现此时郸州节度使已被杀人灭口,郸州兵力尽数归于佯州,他们将老弱病残留在郸州城里自生自灭,青年壮丁都去佯州为乞,靠着救济粮与乞讨苟活,而圣听却不闻不问,只当郸州是遭遇灾情,根本没有新的节度使上任,就连半个芝麻官都没有。
他们只手遮天,狼狈为奸,害的百姓民不聊生,食不果腹,无家可归。愤恨之下,他便去了佯州,企图煽动那群郸州难民为郸州谋个公道,几次造势不成,有几人在途中被打死,渐渐地就没有人敢在跟陆阮英一起了。
杀父之仇,害民之仇,使他度日如年。本想在石桥边就那样在梅雨里了却残生,却有一人在大雨倾盆中给他遮住了雨水,让他觉得此生或许还可以奋力一搏。
那日方府施粥,他本是想截了方姝祯要挟方员外还郸州百姓粮食,却不料还是失败了。就当他以为即将命不久矣时,方员外竟让孙谦留他一命。于是他被打断了双腿,丢回了郸州城。
眼下有了证人证词,洛九卿就算在不想相信方姝祯的父亲竟是使得郸州百姓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也没办法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让恶人付出代价!还郸州百姓公道!”
看着洛九卿义愤填膺,陆阮英不禁自嘲道:“孙谦眼下有权有兵,还有方家的万贯钱财,已是只手遮天,圣听闭塞,如何让恶人付出代价?”
“当然是抄了他的家,让他把粮食拿出来还给郸州,在赔钱给郸州百姓。”洛九卿不假思索道。
“顾公子,你既有兵符,想必是朝廷重臣,可否请你上报圣听,以求天恩,还郸州百姓公道?”陆阮英问道。
“若皇帝有用,郸州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顾湛冷冽又清醒地刺穿了两颗心脏。
陆阮英自嘲地笑了笑,是啊,若是明堂上的那位真是圣人,又怎会不管不顾郸州这些年?
温子琰握紧剑柄,挡在洛九卿的面前,一直警惕地盯着顾湛。
顾湛依旧不在意他是否被敌视,好似早已习惯了被那种眼神注视。
“我的人会将其余人安顿好,会有大夫替他们诊治,包括你。”如此让人觉得宽慰的话却被顾湛冷冷地说出来,倒是没让人觉得反感,反而在这酷暑天觉得舒服。
“接下来我们去佯州,去将恶人就地正法!”洛九卿冲开温子琰的庇佑,站在前面义愤填膺道。
惹得原本悲壮的氛围突然好笑起来,温子琰和陆阮英都不禁地笑了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连顾湛也轻微地笑了。
然后从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顾湛甚至连他的宝马都不要了,跟着他们走水路,温子琰自然是不会感到感动,甚至多次试探他。
“那张兵符是你的?”
试探意味十足。
“假的。”
冷淡不屑一顾。
“若是假的当真可以以假乱真了。”
“你怎知可以以假乱真?莫非见过真的?”
顾湛的反套话意识极强,他这一问温子琰当即哑口无言。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兵符不兵符的?当然是假的了,不然你以为人家大将军闲的来江南查案吗?”
面对洛九卿这个猪一般的队友,温子琰不禁汗颜:算了,她是个傻的,跟她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