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相府灯火通明,新纳的美人抱着琵琶唱《雨霖铃》。曾文焕歪在虎皮榻上,脚边跪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是日间摔了奏疏的那位,此刻正替他修脚。
"相爷不怕那包黑子..."美人指尖划过他掌心。
"你当那翡翠寿星是白送的?"曾文焕突然捏住她下巴,"陛下今儿个还问,洛阳牡丹..."话没说完,窗外惊雷炸响,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灰。他望着掌心几粒燕泥,忽然想起闽南老宅屋檐下,那个总也筑不成的泥窝。
琉璃瓦上的晨霜还没化尽,曾府后园的九曲桥突然响起错乱脚步声。曾文焕打翻了描金茶盏,碧螺春泼在昨日才上身的孔雀翎大氅上,活像只落汤鸡。
"老爷!包黑子的奏折..."管家举着抄本闯进来时,正撞见自家主子在掐算紫微斗数,象牙签筒撒了满地。
曾文焕抓起抄本扫了两眼,突然怪笑起来:"这老匹夫倒会编故事!"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黄门太监特有的尖嗓子:"圣——旨——到——"
接旨的香案还没摆正,禁军统领的虎头靴已踏碎了影壁前的芍药。曾文焕盯着圣旨上"流放云南"四个字,恍惚想起三年前算命先生说的"二十年太平宰相",喉头猛地泛起酸水。
"相爷,得罪了。"昔日鞍前马后的侍卫长咧嘴一笑,剑锋挑断他玉带时,两颗东珠蹦跳着滚进阴沟。曾夫人发髻上的累丝金凤被生生扯下,发丝缠着珠翠落了满地。
当十八辆牛车开始搬运库房时,管家蹲在墙角直拍大腿:"早说别拿辽东参王铺床!"说话间,两个小厮正为争抢嵌宝马桶扭打作一团。曾文焕突然瞥见那顶湘妃竹丝轿——三日前他还坐着它去强纳第九房小妾,如今轿帘上还沾着姑娘抓落的丹蔻。
"我的娇娇儿!"他刚嚎半嗓子,就被押解官用臭麻核塞了嘴。转头见新纳的美人被差役拽着脚拖过仪门,绣鞋在青砖上划出两道红痕,原是趾甲上凤仙花汁染的色。
出城那日飘着冻雨,曾夫人裹着件褪色夹袄——这还是抄家时从浆洗房翻出来的旧物。曾文焕脚上的官靴早被扒去,此刻踩着双露趾草鞋,十个指头冻得像腌萝卜。
"差爷,赏碗热汤..."曾夫人摸出藏在内襟的翡翠耳坠。押解官掂了掂成色,突然抬脚将她踹进泥坑:"还以为自己是诰命夫人呢?"
行至落鹰峡,曾文焕望着云雾里的栈道,忽然笑出眼泪:"那年我中进士还愿,在这修过三十丈功德碑..."话音未落,林间惊起群鸦,黑压压似当年他出巡时的仪仗。
"青天老爷开恩呐!"他突然扑向押解官,却扯下对方半片补丁袖子,"本相...不,小人愿献上私藏的三万..."话没说完,脑后已挨了记刀鞘。
暮色四合时,强盗们从山坳里钻出来,领头的独眼汉子挥着豁口柴刀:"曾相爷,还认得永州卖炊饼的王二么?"曾文焕盯着他空荡荡的右袖管,突然想起去年那个被马鞭抽飞的摊贩。
"好汉且慢!"他梗着脖子嚷道,"本官...我箱笼里还有..."寒光闪过时,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滚落的乌纱帽,官翅上金线竟还没掉漆。
林间老鸹呱呱叫着扑向那具无头尸,曾夫人突然抓起染血的玉带扣,发疯似的往山涧里扔。叮咚水声里,恍惚传来当年算命先生的谶语:"二十年太平..."